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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 戲前半段散 戲            洪醒夫   包大人大喝一聲:「來人呀,將那陳世美帶上來!」     ※     ※     ※  前臺一聲應和,胡亂喊起堂威。鑼鼓喧天,鼕鼕噹噹響了起來。  秀潔扔掉手上半截菸,踩熄,站起來伸懶腰。她聽出金發伯的聲音裡透著幾分懶散,全沒有了青天大老爺的威嚴,喊堂威的也只是象徵性的乾吼兩聲,便歇住;戲演到這步田地,教人覺得好笑,也難怪鑼鼓點子全亂了起來!  王朝、馬漢在戲臺的角落裡招手,該她上戲了,這一番陳世美上了臺,便叫那包黑子鍘了,一命嗚呼,連國太也救他不得。這場戲好好演,相當感人的,只怕金發伯早已提不起這個勁了!  她蹬著階梯往戲臺上去,走兩步,卻回過頭,朝下邊喊:「吉仔,抱抱你妹妹,不要讓她一直哭,你媽媽馬上就下來!」  後臺地上鋪著草席,四周用帆布圍了一圈。草席周圍堆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皮箱木箱。一些戲裝、衣物、道具,還有其他雜物,凌亂的擺得到處都是。  一個約莫兩歲左右的女嬰,躺在席子上雜物堆的空隙裡,手腳亂蹬,哭得悽慘。哭聲卻早被鑼鼓壓了下去,坐在旁邊的,是六歲剛出頭的吉仔,猴子樣的伸手抓抓身上的這裡那裡,一付煩躁要哭的神色。兩把電風扇擱在草席兩邊的箱上呼呼地吹,卻吹得熱風騰騰。吉仔正伸手抓他的背部,這一刻抬起頭,胡亂點兩下,並未動手去抱。他媽媽此刻正跪在包大人面前,連他那八歲的哥哥、十歲的姊姊,都跪在那裡。他們是秦香蓮可憐的子女!  秀潔有些不忍,搖搖頭,轉身一步步上了舞臺,鑼鼓稍歇,她聽得背後飾演國太的翠鳳說:「吉仔,你後面那個箱子裡有餅,拿給妹妹吃,你也可以吃兩塊!」  翠鳳年紀輕輕,聲音卻粗啞,她剛剛手忙腳亂從戲裝裡掏出豐碩的乳房,塞進孩子的嘴裡。因為馬上要上戲,戲裝懶得脫。她孩子才八個月大,生得眉清目秀,惹人憐愛。翠鳳卻是神情木然,兩眼無神,汗珠滴在孩子臉上,也不曉得動手拂拭。秀潔曾經勸她離開,不要再演歌仔戲了,翠鳳嘆氣說:「唉!能賺兩百就賺兩百,日子總要過的!」     ※     ※     ※  陳世美被帶上來,怒氣沖沖站在包大人面前,開口罵道:「包文拯你好大膽,敢對本宮這般無禮,摘了本宮的烏紗帽,脫了本宮的滾龍袍,本宮要在皇上面前奏你一本,看你這小小的開封府尹又怎麼奈何得了本宮!」  包大人喝道:「大膽!自古以來,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,你陳世美貪慕榮華富貴,拋妻棄子,詐婚公主於先,又使那韓琪去那山神廟企圖殺你妻子於後,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,萬死不赦,就是皇上在此,我包文拯也照樣辦你!———跪下!」  陳世美兀自不買房子跪,卻叫王朝、馬漢按了下去。     ※     ※     ※  陳世美被按著跪下,他挨過去,用手臂碰碰跪在一旁的秦香蓮,低聲說:「小的在哭,哭很久了!」  秦香蓮說:「管他去,哭夠了自然會停!」  以前不是這樣,剛生下第一個孩子,心肝寶貝那樣疼著,第二個也是,演戲時還要特別請人看管,要離鑼鼓聲遠些,要注意衣物飲食,還規定每隔三兩小時要抱來看一次,有時候抱得晚了,找到空檔,戲裝都來不及脫,就急著去看。那時生活好、演戲收入不惡,尤其像玉山歌劇團這樣有名的戲班子,在村鎮城市都吃香,她這樣特出的當家名旦,自然?酘?酘  秀潔懶懶散散地對著臺詞,她發現金發伯竟然忘詞忘得厲害,有些臺詞想必是臨時編造的?酘?酘秦香蓮是玉山歌劇團的招牌戲,都演了十幾年了,怎麼可能忘詞?……她抬頭看到金發伯的神情十分頹喪,看著看著,自己也逐漸焦灼不耐起來。  戲臺搭在廟前廣場上,用幾個空的鐵皮油桶搭起基架,鋪幾塊木板做臺面,往上再搭布景閣子,便有規模。以前這樣搭,現在還是這樣搭,然則樣式一致,氣派卻截然不同,往昔玉山的亭閣山水,各式活動布景,可以裝滿整部大卡車,然而畢竟教人嘆為觀止的,還是戲臺的門面,豪華闊氣,五光十彩,就那亭柱裡兩條鮮活的彩龍,怕不有兩丈來高??酘?酘秀潔想著那時演戲的神氣,心裡禁不住一陣酸楚,那才真的叫做盛況空前哪!觀眾黑鴉鴉擠了一片,人頭連著人頭,一直泛濫到廟門前,還溢了一些在廟旁的馬路上,吵雜聲,喝彩聲,依稀還在昨日。她扮演各種角色,在高大氣派的戲臺上來回走動,彷彿此身就真在那金碧輝煌的宮殿裡哪!  而此刻夕陽照在金發伯木然的老臉上,寂靜而且淒涼,再顯不出往日的威儀了。秀潔飛快地向臺前掠了一眼,像被什麼刺痛了一般,趕緊收回視線,低下頭,心裡隱隱作痛。真是一目了然哪!臺前只有七八個觀眾,三四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,攜帶兩個五、六歲的娃兒,另外還有兩個穿制服在廣場上追著打著的學童;就是這樣了,十幾二十人的戲班子,演給老少七八個觀眾看。  十三歲開始學戲,一晃十五年,當初可怎麼也想不到,有朝一日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!  秦香蓮的兩個孩子,一個八歲,一個十歲,不耐煩地跪在那裡,一會兒這個動一動,一會兒那個動一動,兩個人不住地東張西望。金發伯看在眼裡,生氣,無可奈何的生氣,卻也只能拿眼睛瞪他們。秦香蓮扯扯他們的衣角,兩個才正經了一下,但馬上又心不在焉了。唉!孩子到底是孩子呀!秀潔曾經勸過她:  「阿旺嫂,不要叫孩子演戲了!」  「有什麼辦法?」秦香蓮說:「現在已經沒有人肯讓他的孩子學歌仔戲了!而童角又不褐藻醣膠能缺,只好他們來湊數,誰教他們是金發伯的孫子!」  兩個孩子事實上也只是活道具,卻真的不能少;金發伯也沒教戲給他們,反正如今生意十分清淡,演戲也只是做做樣子,沒有觀眾,再不時興有什麼真本領了;不像自己當初學戲,每天都要演練,演不好還要挨一頓打。  阿旺嫂當初也是吃盡了苦頭,才造就成的當家名旦。在玉山最是輝煌的那些年歲裡,秦香蓮演到悲苦可憐之處,每每能賺人眼淚,她的聲音幽怨柔細圓潤,悠悠遠遠卻又一波三折,直把人的心提到半空裡,又緩緩壓下去,壓到了底。  後來她嫁給劇團老闆金發伯的大兒子進旺,進旺也學戲,在七俠五義裡演展昭,身手敏捷,還兼幾分清俊秀逸。歌仔戲沒落之後,進旺改行做生意,飲食攤裡湯湯水水的,如今肚子大了,開懷大笑時一身肥肉都會顫抖。  他們這兩個孩子在國民小學念書,劇團有生意,戲裡需要童角,金發伯就叫他們請假演戲。有一次兩個哭著不肯,說同學知道他們演歌仔戲,都來取笑。  金發伯生氣地罵:「有什麼好笑,伊娘咧,做戲有什麼好笑!我金發做一世人的戲,辛辛苦苦把一大群兒女養得好漢,這有什麼好笑?你們怕人家笑,就不要去念書,伊娘咧!」  阿旺嫂一旁聽了,低頭默然無語,她把孩子拉到一邊,哄著說:「聽阿公的話,戲好好做,做完了,阿母帶你們去吃肉丸,也買機關槍給你們玩!」  孩子急急地點頭,可以看出不是為了肉丸或機關槍,是怕金發伯,他們邊點頭邊用怯怯的眼光偷偷看他們的祖父,秀潔站在稍遠的地方,看到阿旺嫂轉過身去,迅速揩了一下眼角。     ※     ※     ※  包大人猛地站起身來:「來人啊!虎頭鍘伺候!」  聲音剛落,場外另一個宏亮的聲音揚起:  「國太駕到!」  包大人略感驚詫,急急迎了上去。  陳世美面露得意之色。     ※     ※     ※  秀潔暗暗叫苦,這一下實在得意不起來,就連做個得意表情,也透著淒清。玉山歌劇團輝煌的時代,輕易地把「陳世美」演得活靈活現,與阿旺嫂的「秦香蓮」,金發伯的「包文拯」,在戲裡爭春色,鼎足而三,時時好戲連臺。陳世美的戲裡,這一段最容易演,那是絕處逢生,又兼狗仗人勢的小人得意之貌;金發伯說,只了解這一層,就容易入戲,演出來的表情,就教人看得咬牙切齒,就是成功。當初,每一句臺詞,每一個小動作,都經過細心研究設計過,苦苦排練之後,唱腔做工都佳,難怪玉山的招牌竄得出來!  飾演國太的翠鳳被人簇擁著出場。戲裝舊了,不過,看那神情舉止,依稀也還有三分樣子。然而,秀潔卻只有搖頭嘆氣:這跟玉山輝煌時代的國太,氣派上哪有個比例?……  腦子裡又浮起太平洋房屋剛才翠鳳餵孩子吃奶的情景,那孩子一路哭,做母親的一手抱著孩子,一手急急忙忙的掏,千重山萬重水,越急越不濟事,看得秀潔覺得格外煩熱,卻只是苦笑!  其實,歌仔戲自有歌仔戲的生命,金發伯說,我們的不景氣只是暫時的,不久就會很好。伊娘咧,他說,那些「新劇」,流行歌,搖來搖去,愛來愛去,都是現世,無恥!他很憤慨;歌仔戲都是有憑有據的,教人忠孝節義,有什麼不好?過一段時間,所有的人都會反悔,都會回頭來看歌仔戲,不要灰心,我們會有希望!  然而,那時已經有不少人去唱流行歌了,她們打扮得妖嬈冶豔,賺的錢都比她多,樣子很是神氣!  其實要唱流行歌也不是很困難,秀潔有很好的歌喉,大家都公認的。但是,金發伯說:不行!餓死了也不能去唱流行歌!他說,一個學歌仔戲的人去唱流行歌,就像一個規矩的婦人家討了客兄一樣,那是無恥!  這些話是四、五年前說的。  那時候歌仔戲突然急速地沒落下去,玉山的許多女演員紛紛求去,改行唱流行歌曲。有本事的就參加歌唱比賽,萬一得個名次就有前途,不過,這樣的人很少。有些人去歌廳酒店應徵做歌手,有些到酒家去「走唱」,有些跟賣藥郎中走江湖,甚至有人到私娼寮去賣。  玉山輝煌時期有演員三、四十人,現今只剩得十一、二個,加鑼鼓手雜務一干人等,合計不過二十上下。想當初天天有戲演,演職員依規定照著一定的時間作息,如今只得解散回家,自己再找營生的勾當,有生意,再集合起來;劇團也早已不再按月支付演員薪水及生活津貼,而是在每次演出之後,按約定的條件分紅,等於是打零工。  可憐的是,一年到頭根本演不上幾天戲,戲院裡老早就不再接受歌仔戲了,只能在祭典拜拜的節日裡,到各村鎮廟宇間演出。但是,這些地方每每都是布袋戲的天下,布袋戲人員少,費用輕,打殺砍斬,節奏明快,還有一部分人喜歡看。歌仔戲費用大,觀眾又少,生意悽慘。劇團裡的演員只得四處覓食,然而,可憐,大多數的人除了會演歌仔戲外,都無一技之長,日子很不容易過。  秀潔四處找事,打零工,做店員,但都做不久長,別人知道她是唱歌仔戲的,都來取笑。又扯不下這個臉像其他人一樣唱流行歌曲或甚至去賣身。真是一言難盡!然而,在山窮水盡之餘,只能祈禱上蒼保佑,保佑金發伯說的話早日實現,希望大家早日反悔,都來喜愛歌仔戲!     ※     ※     ※  「冤枉哪,母后,這包大人口口聲聲要鍘了兒臣,您可要替兒臣作主!」  「包卿!」  「臣在。」  翠鳳沙啞的聲音頗有「國太」的韻味,她說:「這打打殺殺的,到底為了何事?」  「……」     ※     ※     居酒屋※  金發伯的臺詞有些顛三倒四,不過,大意還是不差,可以將就過去。演了四十幾年的歌仔戲,早已變成一部「戲機器」了,就好比自來水一樣,開關一扭,臺詞似水,唏哩嘩啦直瀉下來,一點都不費力;然而,如今金發伯卻如此異常,更教秀潔看出他情緒的不穩定,的確心不在舞臺。在那夕陽餘暉閃耀之中,秀潔甚至可以看出厚重油彩背後那張老臉,以及老臉的倦怠神色!歲月不饒人啊!金發伯畢竟老邁了,她心裡想,不知他對歌仔戲的信心是否一如從前?  此時臺前只剩五個觀眾,三老兩小,其中有個老的背對戲臺,與另兩個蹲在那裡,不知說些什麼,好久都不曾回頭望臺上一眼,兩個四、五歲的小孩則繞圈圈在那裡玩得開心,時時把臉埋在大人的背後躲迷藏。  喜歡歌仔戲的人都不知哪裡去了!  包大人的臺詞頗長,他反反覆覆顛三倒四地說個不休,未等他說完,後臺突然傳來吉仔尖銳的哭聲,那哭聲持續下去,頗為慘烈,阿旺嫂楞了一下,不安地挪動身體,金發伯好似沒有聽到一般,無動於衷地繼續演他的殘破的戲。  秦香蓮突然打斷包大人的陳述,朗聲說道:「啟稟大人,民婦先行告退!」  戲文裡沒有這一段。  金發伯吃了一驚,大聲問道:「你講啥?」  秦香蓮不住地使眼色,再朗聲重複一次:「啟稟大人,民婦告退!」包青天大手一揮,喝道:「下去!」  秦香蓮慌亂地站了起來,卻不忘大喊一聲:「謝大人!」隨即匆匆忙忙趕了下去,卻把兩個孩子扔在臺上,那兩個孩子不知如何是好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又看看臺上幾個大人,毛毛躁躁地亂動。  包大人看了,氣上心來,神色都變了,卻也大吼一聲,一揮手:「你們兩個也下去!」  兩個孩子站起來拔腿就跑,全沒有了戲臺上的規矩。  金發伯目送兩個孩子跑向後臺,猛地轉過身來,罵道:  「這個查某實在不識禮數,囝仔哭一下有什麼大驚小怪?誰人的囝仔不哭?」  翠鳳與秀潔都大吃一驚,戲文裡絕對沒有這一句,金發伯嚴重地失言了,這使臺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,鑼鼓手都停下來,不安地看著他們,後臺有些沒有上戲的演員,也都探頭出來看。金發伯頓了一下,也覺出自己失態,卻愣在那裡,張著嘴,不知這個戲要怎麼接。  翠鳳還算機警,她只是停頓了一下,便把戲接了下去。只聽她乾咳兩聲,接道:  「包卿休要見怪,女人家生養兒女,自來便有些需要體諒之處;哀家撫育公主成人,也是這番心情;如今招陳世美為東床駙馬,總希望有個圓滿的將來,但望包卿看在哀家面上,從輕發落,不知愛卿意下如何?」  金發伯嘴角牽動,微微笑了一下,秀潔更是吁了一口長氣,她看到鑼鼓手等人都在暗暗竊笑,後臺更有人伸出大拇指來代償,朝翠鳳打招呼,戲總算能繼續演下去了,雖說不倫不類,卻也有個銜接處,而且憑空刪去一大段戲文,把國太搶去秦香蓮兒女,包青天又命人將他們搶回來的一大段戲都省去了。秀潔看看臺下那些觀眾,他們仍然蹲在那裡談話,似乎不曾發現臺上有什麼失誤。唉!有這麼大的破綻卻沒有被發現,總是令人感到寂寞。……她心裡有一股淡淡的哀傷正緩緩地蔓延著。  三年前金瓜寮大拜拜,新廟落成,空前地熱鬧,在廟前廣場以及廟邊秋收後的稻田裡,同時搭起三座戲臺,一個布袋戲班,一個康樂隊,還有他們的玉山歌劇團。三個戲臺成三角形,面相向,演對臺戲。  開鑼前,金發伯興奮得坐立不安,不斷地吩咐這個,支使那個,就怕有什麼沒有準備好,在這之前還叫所有的人都睡足了,養好了精神,以備大顯身手。  「好好做呀!」他開朗地笑著說:「這一次要讓大家知道玉山歌劇團果然是名不虛傳!只要我們好好做,我敢保證一定把所有的觀眾都拉過來,呵呵,我們快要有好日子過了!」  他還特別花錢添置了許多一閃一爍的彩色小燈,點綴得整個戲臺五光十彩,氣派不凡。由於他的積極,也使得全體團員都容光煥發,精神抖擻,人人夢想著美好的未來。  那天的戲目是:玉山招牌戲之一的精忠岳飛。難得的精彩好戲,忠義永昭,氣魄撼人,又有許多武打場面,演來頗為熱鬧;當初玉山輝煌時期,這齣戲連演連滿,轟動得很!  所以金發伯沾沾自喜說:「這樣精彩的大戲,要壓倒兩個小戲班子,那是殺雞用牛刀了!」  一天裡演午晚兩場,午場選的是大破拐子馬,晚場十二道金牌,是全齣戲裡兩個最精彩的部分,秀潔飾岳飛,金發伯午場飾金兀朮,晚場飾秦檜,是玉山最完美的搭配。  然而,玉山卻敗了,而且敗得奇慘。戲臺前萬頭鑽動,卻都用他們的後腦勺對著玉山的門面。午場演完,大家默不作聲,靜靜蹲坐在後臺草席上。秋風吹得後臺的帆布啪啪有聲。  末了,金發伯猛抽菸,一路抽一路罵:「伊娘咧,這是什麼世界,穿那種衣服,跳那種舞,唱那種歌,真是侮辱神明!伊娘咧,這是什麼世界,一世人也未曾遇見這種事情!」  康樂隊有十來個年輕的女孩,穿暴露的服裝,跳熱烈的舞,唱的歌難聽,觀眾卻看得出神。布袋戲更是不倫不類,除木偶之外,真的人也上臺,有穿短裙熱褲唱歌跳舞的貨真價實的女人,也有年輕的男人,搭起鐵架,做一些像馬戲團或是雜耍團裡的特技節目,真正演布袋戲的那個「出將入相」的小舞臺,是可以隨意升降移動的,真人出來時,舞臺撤去,木偶出來時,舞臺再復元,真是豈有此理,豈有此理!  可是,這兩個班子卻把所有觀眾都吸引過去,玉山的演員,在微涼的秋風裡,把精忠岳飛演設計裝潢得渾身大汗,卻只落得觀眾個個以背部相望,難怪金發伯氣得臉色發青。  比較起來,這還是小事,到了晚上,才是難過!  那天晚場,另外兩個班子,都弄了相當奇特的燈光,歌舞節目也比午場更為熱烈大膽,看得年輕觀眾口哨與喊叫之聲四起。上了年紀的,與一部分婦女觀眾,都去看布袋戲的特技節目,卻也時時把目光瞄向康樂隊那邊。玉山一開始鑼鼓雖打得響,麥克風的聲音雖蓄意放大,仍然一如午場,演員再賣力,還是白費力氣。  金發伯強打精神,上臺 三兩 遭,看著無力回天,便徹底地洩了氣,他在戲臺邊找到一個村中的小孩,給他跑腿錢,央他去小店裡買了酒,坐在後臺便咕嚕咕嚕喝起來,喝得上臺都踉蹌不堪,下了臺還照喝。  戲演到一半,秀潔下了臺,在後臺抽菸。  金發伯突然指著她,大聲對她說:「沒有辦法了!妳給我唱!妳唱!妳的歌喉比她們好!」  秀潔驚訝地說:「唱什麼!?」  「唱……唱流行歌!」  眼睛睜大了看他,他咕嚕喝了一口酒,重複地,堅定地說:「唱流行歌!把觀眾拉過來,我們玉山是最優秀的,怎麼可以輸?」  「您,您以前不是說……」  「以前是以前,現在是現在,現在我叫妳唱,妳就唱!呵呵!唱,把他們唱過來!妳是最好的演員,是不?妳的歌喉最好!」  她不敢相信,這是不可能的,他以前說,一個學歌仔戲的人去唱流行歌,就像一個規矩的婦道人家討了客兄一樣!  於是,她細心地再問:「您真的要我唱?」  金發伯粗暴地說:「叫妳唱妳就唱!囉嗦什麼!」  她站到臺上來,扯開嗓門唱:   梨山有個姑娘叫呀叫娜妲   她的兩個眼睛水呀水汪汪   烏溜溜的頭髮披肩膀   一把熱情像太陽   ……  臺下馬上有許多人轉過身來,看見她穿一身戰袍,頭戴盔甲,站在戲臺中央一動不動地唱,有些人便喊叫,吹口哨,甚至吆喝起來:  「搖下去!搖下去!搖呀!怎麼死死地不會動?」  她慌了,真的不由自主地搖了起來。  唱了一段,搖了一會兒,突然想起自己飾演的是忠孝兩全大義凜然的岳飛,頭戴盔甲身穿戰袍的岳飛,怎麼唱起這樣的歌來?怎麼唱起這樣的歌來?  一時百感交集,覺得她嚴重地侮辱了先賢,而自己也被什麼給侮辱踐踏了!臺下那些觀眾好似都在惡意地嘲笑,有些人對她指指點點的,不知說些什麼!  這時,康樂隊那邊舞臺上出來一個穿迷你裙的女人,抓起麥克風怪里怪氣地大叫:  「你們看,你們看,岳飛在唱梨山痴情花,穿戰甲的岳飛大將軍在唱梨山痴情花,哈哈,我們不知道岳飛的歌喉這麼好!來,姊妹們,我們陪岳將軍唱一段!」康樂隊的舞臺上尖聲尖氣怪聲怪叫擁上了六、七個穿一式迷你裙與緊身T恤房屋二胎的女郎,一起開口唱:   梨山有個姑娘   ……  並且搖頭頓足,狂熱地舞了起來。  秀潔早已淚如雨下,她覺得她的軀體已經不屬於她了,這一切的一切,都不是她的。她一路唱一路搖,淚水崩潰似的灑個不停,好不容易唱完了,找個藉口,慌忙下臺。  卻看到金發伯在後臺哭著叫著,拿酒瓶砸自己的頭,許多人拉他扯他,扯成一團。     ※     ※     ※  「包卿,看在哀家面上,把他放了!」  「放了陳世美,我,我怎樣向秦香蓮交代?」  「哎呀,包卿,你不看哀家的面,也要看聖面哪!」  「吾皇聖明,若是降罪於臣,自有臣來擔當!」  「包卿,你若殺了他,公主以後如何過日?你敢忍心讓她年紀輕輕就做寡婦嗎?看在哀家面上,放了他吧!」  「這———個……」     ※     ※     ※  接下去是全劇最精彩的部分,高潮迭起,劇力萬鈞。包公吩咐下人,取了他的俸銀要贈予秦香蓮,勸她回家。包公唱道:「拿我的俸銀 三百兩 ,帶你的子女回家鄉,回去儘管把書念,只要念書卻不要做官,你丈夫要不是貪著把官做,怎教你一家拆散,不得團圓!」———這一段金發伯唱得最好,他的聲音寬厚沉雄,感情收放恰到好處,把包公那似愛似憐似哀似怨的無可奈何的心情,表露無遺,勸了秦香蓮,也道出自己的心境,爐火純青,無懈可擊。秦香蓮也有一段好戲,她哀怨悲憤又兼正氣凜然地唱出:「我原以為包青天是一個正直的好官,原來也如此官官相護,唉,罷,罷了,誰人教我們生在貧窮百姓家!公堂上叫起我的兒和女,我們回轉家鄉去,今後有人問起包龍圖,就說門牆高起,戒備森嚴,不得其門而入!」唱得包公神色大變,決定摘去烏紗帽,脫去紫羅袍,把陳世美鍘了!  秦香蓮此時原本應該在公堂上的,只因剛才吉仔啼哭,慌忙下臺去了。金發伯眼看臺上沒有了秦香蓮,戲無法演下去,不由得怒火中燒,面向後臺大喝一聲:  「來人啊!傳秦香蓮!」  不見動靜。只有鑼鼓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。  隔了一會兒,又叫一次。  王朝從後臺跑上來,挨近包大人,低聲說:「阿旺嫂帶伊的囡仔,去店仔吃冰!」  臺上的人都哭笑不得,大家看著臺下的觀眾,他們仍在那裡談得高興,根本不管臺上的事。秀潔隱約間好像聽到包大人一聲嘆息,又好像沒有,鑼鼓聲把一切細微的聲息都壓下去了。  只聽包大人有氣無力地傳下令來:  「來人啊!將那陳世美搭在鍘口上!」  聲音有些含糊,像喉裡有痰。  於是秀潔便被推著搡著,往戲臺前方左角上走,她雖作勢掙扎,卻也顯出懶散。  這戲接得沒有道理;她想,把包青天與秦香蓮最精彩的對手戲刪了,整齣戲便G2000啪的一下軟了下來,像被折斷脊椎骨的蛇,再也發揮不了力量;演演唱唱十餘年,就不曾這樣草率過,阿旺嫂也……唉!想起當初學戲的艱苦,金發伯要求的嚴格,一句臺詞,一個小動作,都不得馬虎的情形,又想起這些年來的生活,禁不住有些悵然,又有些淒然又有些惱怒了。  金發伯是早就被擊敗了,自從他命令她唱流行歌曲以後,他就一敗塗地,從此一蹶不振,變成一個整天哼哼哈哈、唱酒、打盹、逢人便訴說玉山輝煌時代的故事的老頭。秀潔看不過去,有時也會說他幾句,他會暴怒起來,罵:「我會做歌仔戲,做得真正好,轟動全省的時候,妳都不知道還在哪裡咧,輪得到你來說我?」  這些年大家生活都苦,劇團的生意是壞到不能再壞了。後來,實在無可奈何,就兼做喪家的生意,牽魂陣、五子哭墓等等,什麼都來,生活勉強過得去。  然而,秀潔實在不喜歡,她不喜歡喪事的氣氛,害怕見到棺材,害怕見到喪事裡許多哀痛的場面,也厭惡在喪葬的行列裡刻意扭動臀部搖擺行進,這些舉動與她扞格不入;自學戲開始,她一直學著男人的舉止氣派,演戲也大都反串男主角,所以十分不習慣這些誇張的女人動作。  於是有時便會發發牢騷,說著說著,就掉眼淚。  別人安慰她勸她說:「忍耐一點,等熬過這段不景氣的日子,一切都會很好的!」  大家都在欺騙自己,她也是,每個人心裡都很清楚,就是無法承認,無法面對。工商業的蓬勃發展,電影電視等等傳播事業的日新月異,已經把人們的興趣從歌仔戲上面帶走了,以前喜歡歌仔戲的人,現在都被電視連續劇黏住了,歌仔戲實在回天乏術,他們每個人都清楚,但每個人都不斷地安慰自己,等熬過這一段日子之後,一切都會很好的!  那一段時常參加葬列的日子,回想起來餘悸猶存,秀潔每一次都無可避免的,會在那個場合裡想起玉山輝煌時代自己的種種光彩,一想起來,便禁不住淚下,再被喪事的氣氛一感染,便著著實實哭得悽慘,有幾次甚至因為這種「表現良好」而意外獲得賞錢。不過,她實在怕,每承擔一次差事,就有赴死一次的感覺。  後來劇團裡突然跑來一位跑江湖的賣藥郎中,說是金發伯的好朋友,他給劇團出點子,提出「蜘蛛美人」的構想,拉著六、七個人,便開始跑江湖。  所謂「蜘蛛美人」,其實是騙人的勾當,他們請畫廣告的畫了一隻大蜘蛛,這蜘蛛沒有頭,卻在該畫頭的地方開一個洞,讓人頭可以鑽出來,便成了廣告詞上所說的「人頭蜘蛛身」,再擁有一個兩人樂隊,三個可以替換的「美人」,便大鄉小鎮的大人五元囝仔三元起來。  這「蜘蛛美人」當然能講能唱能吟,也能與觀眾打情罵俏,在脣舌上胡作非為。當初一提出構想時,大家心裡都很清21世紀房屋仲介楚,都知道那到底是個怎麼回事,但都異口同聲地答應了。秀潔心裡甚至對這個江湖朋友滿懷感激,因為不管如何,他總算把她從葬列裡拉出來了。  這段日子裡,金發伯難得講話,他端了一把小圓凳,坐在入口處懶散地收錢,每晚散場後,喝一碗米酒,便去睡覺。一切事情,都由那個江湖朋友包攬。那個人每夜都要出去飲酒作樂一番,回來時偶爾還要發酒瘋,但,第二天,他又扯開嗓門在那裡喊:  「來,來,無奇不有,美人頭蜘蛛身,會講話也會唱歌,來,趕緊來看,大人五元囝仔三元,只聽蜘蛛美人開口講話,就值回票價?酘?酘」  有客人進來發覺受騙,找他理論,他若看著人家老實,便橫霸霸口出惡言:  「伊娘咧,你五塊錢有多大?這麼美的女人跟你講話,又唱歌給你聽,還要被輕薄,你還不夠,你五塊錢有多大?」  要是看到對方不好哈,可能是哪個路上的,便低聲下氣拍人家肩膀說:  「老兄弟,這年頭日子不好過,惹你看笑話了!千萬請你多多包涵,當然不能收你的錢,有空請你過來喝兩杯,我們是出外人,你要多照顧!」  這樣的生活大家過得很窩囊,一則收入實在有限得很,又要時常換地方,很辛苦,一個地方無法呆太久,久了沒有生意,可能還要惹麻煩。二則大家都感到被那個人愚弄了,嘴裡不說,心裡卻不舒服。  有一天晚上,金發伯不知為了何事,跟那個人大大地吵了一架,還拿椅子砸人家,那個人憤憤地說:「好!大家試看看!」  這以後便沒有那人的消息。「蜘蛛美人」自然就落幕了。問金發伯為何事吵架,他不說原因,只是鐵青著臉,用顫抖的手指著人的鼻子,大聲吼叫:  「你們都給我收拾行李,回家去,不可以過這樣的日子!」  那聲音,不像金發伯,像一頭受傷的猛獸!     ※     ※     ※  翠鳳沙啞的、仗勢凌人的、又兼著幾分耍賴拿蹻的語氣:「你要鍘,你就先鍘了哀家!」  「哎呀!罷,罷了!摘了我的烏紗帽,脫去我的紫羅袍,我包文拯此番官不做,命也不要,只為的一個天理正義。來人啊!開———鍘———鍘!」  前臺後臺一起應和起來,聲音裡充滿歡天喜地的氣味,戲就要散了,每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點進帳,晚餐還有地方士紳招待的一頓豐盛的酒食,一時之間群情奮然,鑼鼓聲也格外驚天動地,在夕陽餘暉閃耀之中,整個戲臺好似跟著動搖顫抖起來。  觀眾懶散地向戲臺望了一眼,像是埋怨鑼鼓聲擾了他們清靜,一個站起來,伸懶腰,第二個接著站起來,第三個站起來,他們把蹲姿變成立姿,卻繼續談天。(後接課文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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